作者:吴树鸣
海明站在二楼阳台的窗边,看着楼下小花园里逗弄孙儿的妻子。夕阳的余晖给她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。孙子咯咯的笑声隐约传来,妻子那常年紧绷的、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侧脸,竟也难得地松动出一丝可以称之为温和的弧度。他心中那块淤积了大半生、坚硬如铁的东西,仿佛被这暮色与笑声浸泡得稍稍柔软了一些。他轻轻吁出一口气,那气息里,混杂着无尽的疲惫,以及一种连他自己也难以定义的、类似和解的情绪。
“忍吧,老了,就这样吧。” 这念头像一句咒语,伴随了他几十年,如今似乎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。
海明的一生,是奋斗的一生,像一头埋头拉车的牛。十七八岁,心里揣着一个炽热的文学梦,觉得课本外的世界才藏着真理。他毅然辍学,换来的却是父母的不解和雷霆之怒。在那个“农业社”工分还是硬通货的年代,父亲用旱烟袋敲着炕沿,怒斥他看书耽误工分,是懒;母亲则用长久的沉默和时不时端到他面前的、治疗“心病”的药瓶,无声地施加着压力;邻居也有掺和的说:这娃不务正业。
展开剩余82%梦想,在现实的粗粝摩擦下,很快露出了它苍白无力的一面。他认清了,但也没完全认输。他撂下了笔,拿起了工具。“家有钱财万贯,不如薄艺在身”,古老的生存智慧像一记重锤,把他砸回了最实在的土地。他学了一门手艺,从此披星戴月,废寝忘食。他骨子里有种韧劲,干一行,便钻一行,爱一行。他用这双原本想握笔的手,去抡锤,去校准,去打磨。汗水浸透了无数个晨昏,他用一种近乎苦行僧的方式,探索着人生生存的路径。
然而,就在他刚鼓起勇气,准备用这“薄艺”走向更广阔社会的时候,家乡的愚昧和狭隘,却给他设下了一个始料未及的陷阱。村人的闲言碎语,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,父母的脸面在那张网里变得脆弱不堪。他们被裹挟着,逼他“结亲”。母亲的“药瓶”再次被端到面前,仿佛他不点头,那瓶药就会顷刻见底;父亲的“怒斥”则变成了更沉重的、带着失望与恳求的叹息。在那种封闭的环境里,流言和“面子”足以杀人。他看着父母惶恐而疲惫的眼睛,心一横,无奈地点了头,答应了“和亲”。
就这样,他带着一个本不情愿的“媳妇”,带着内心深处未曾熄灭却不得不深藏的文学梦,带着必须改变家庭经济状况的沉重事实,走进了社会的大潮。心里很苦,像咽下了一把粗粝的沙石。但他只能往前走,用更加疯狂的劳作来麻痹自己,也来兑现他对家庭的责任,他不想让村人老是用那“看不起”的眼神蔑视自己善良一生的父母,他随时随地都在暗暗发誓:一定改变命运。
十几年,弹指而过。他的“手艺生计”被他干得风生水起。家,从一贫如洗变得窗明几净,父母的脸上终于有了安稳的笑容,兄弟们也因为他的帮衬得以成家立业,过上正常的生活。他成了外人眼中的能人,顶梁柱。可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构建起来的这个看似稳固的家,内里却有一个巨大的空洞。
那个他无奈娶进门的媳妇,似乎从未把这里真正当过她的家。起初,是米面油、碗筷小家具,时不时地悄悄消失,流向了她的娘家。他发现了,没说破,只觉得心里一阵发凉。后来,她开始结交一些“莫名其妙”的外面男人,言语间带着轻浮。流言渐渐也传到了他耳朵里,像针一样扎着他。在家里,她对所有家务都敷衍了事,心,仿佛永远飘在外面。他们之间,没有共同语言,她既无文化,也谈不上什么智商情商,沟通往往像拳头打在棉花上,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孩子就在这种怪异而冰冷的气氛中降生、长大。海明无数次在深夜看着熟睡的孩子稚嫩的脸庞,心里翻江倒海地想:“放弃吧,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义?”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头,就会被更多的力量压下去——年迈的父母经不起折腾了,他们会怎么说?邻居们会怎么看?孩子还小,不能没有妈啊……“社会影响”像一张无形的网,把他牢牢缚住。他想起“家庭是人生的第一个课堂,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”,他不能让他的孩子在一个破碎的课堂里学习人生。
忍。忍。忍!这个字,像一枚粗大的铁钉,被他一锤一锤地钉进自己的骨血里。心里的痛楚无处言说,化作眉宇间一道深深的刻痕,化作夜深人静时对着窗外星空无声的长叹。大半生的光阴,就在这种煎熬中,在匆匆忙忙的奔波中,缓慢而沉重地流淌过去。
孩子终于成家了,有了自己的孩子。小生命的到来,像一缕阳光,骤然照进了这个沉闷已久的家。家里有了生机,有了含饴弄孙的短暂快乐。他看着儿子、儿媳,还有蹒跚学步的孙子,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油然而生。他仿佛是为了这一刻的圆满,熬过了之前所有的苦涩,他觉得对于孩子,尤其儿媳妇,看到的是个“家”,也许是自然的和谐因素,尤其有了孙子,至少有爷爷、奶奶,这似乎才算人生代际周全,似乎家风传承。何况这个社会,总有那么多人喜欢关注别人的家长里短。他们的话语,有时会不经意间传到耳朵,每一句都好像是在说他。
“对待自己的男人……只要他有一颗善良且知道上进的心,你就要好好爱他。切记说话的时候,嘴下留情……”
“相互尊重扶持,相互把对方当人看……”
“人到晚年,婚姻不是在靠激情支撑。而是靠理解,陪伴,尊重。”
“男人的不怕苦,不怕累,就怕婆娘的一张嘴。”
“为了整个大家庭,只有选择沉默。”
“一个家字困住了男人的一生,再多的忍耐只为一个家字。”
……
这些话语,像一面面镜子,映照出他千疮百孔的婚姻,也似乎给了他一种诡异的慰藉,那就是原来世上不止他一个人在这样的泥泞里跋涉。他也看到了那些感慨:“好女人有多少好男人遇不到。”
“这样的好女人只有小说和电影里才有。”
“前世姻缘天注定……”是安慰,也是无奈。他曾经也想过,“人生从没有白走的路”,他这大半生的忍耐,究竟换来了什么?他曾经以为是为了父母的脸面,为了孩子的成长,为了一个“完整”的外壳。直到此刻,暮色深沉,孙儿的笑语飘散在风中,他看着楼下那个与他纠缠了一生、一生心在外面没有安分过,却也共同养育了儿女的女人,一个模糊的答案渐渐清晰。
他所有的忍耐,或许并非只是为了那些外在的东西。他守护的,是内心深处对“家”这个字最朴素的信仰,想父母亲当年忍受别人欺负从不让我们报复,硬是忍得儿孙满堂,那是一种责任,一份不让它散掉的执念。这信仰,源于他对年迈的父母的不忍,对儿女的不舍,也源于他对自己选择的、哪怕最初是错误的选择的一种近乎顽固的担当。
这,就是他用自己的大半生,踉踉跄跄、遍体鳞伤地寻找到的,关于家庭,关于婚姻,关于他海明这一生的——真谛。
它不浪漫,不激情,甚至充满了苦涩,但它沉重、真实,像他打磨了一辈子的铁器,浸透了汗与泪,最终沉淀出一种冷硬而可靠的光泽。他转过身,慢慢走向厨房,该准备晚饭了。生活,还要继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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